《時空觀》延伸閱讀

旅程中站——曾景輝內心的「渡」

文:梁曉端

這幾年,曾景輝(Terry)的角色身份不斷擴展,由全職舞者到攝影師到編舞,他的作品給大家的印象是 :「視覺衝擊」「身體美學獨特」「舞台色彩強烈」。種種外間的形容詞下,我想起與 Terry 的結緣,在他的中學時代。當年我是一名戲劇導師,到一所中學擔任音樂劇的導演,學生演員們來自聲樂組、話劇組、街舞組,學校老師對我說:「我們的學生讀書唔一定叻,但藝術方面個個都好認真,好比心機練。」曾經一個時期在香港,學校的藝術活動,好像是讀書唔成學生的救生圈,藝術成為一種帶著標籤的功能。如果拚棄標籤,其實我們在藝術中都是平等的,我們都在各自不同的生命旅程中,以藝修行。

攝:Carmen SO

 

緣聚、起

那年,是2008年,我懷胎六月,之後我和Terry也沒有再相遇過,只記得老師分享他和同學參加街舞比賽的得獎影片,我心想:「嘩,跳得好好呀!怎麼在演戲講台詞時,卻沒那種勁?」。其後,我離開了香港一段長時間,偶爾一次回港,從行家中得知,Terry成為了CCDC的全職舞者, 嘩,好勵害!十年後,我回歸香港,我們成為同事,但不到半年;在舞團工作了五年,Terry決定要尋找他心中的舞蹈藝術價值,以及一種由內至外的身體表演狀態,2019年1月離開舞團成為自由身舞者。本以為我們沒有太多機會再碰上,但2020年當CCDC黃大仙舞蹈中心要搬遷,新任藝術總監伍宇烈 Yuri 找來 Terry,用鏡頭拍攝藝術部同事在舞蹈中心獨特的角落,紀錄那座二十多年來作為CCDC地標的空間。Terry跟每個人傾談,找出每個人對這座建築物感興趣的位置,有人選擇在更衣室,有人在面向飛鳳街的鐵閘,有人在帶點銹色的儲物櫃……我選擇了舞蹈中心辦公室隔離休息室內一個儲物室。Terry讓我們各自帶想穿著的服飾,我帶了一條糊水藍半截花裙,一件白色上衣。Terry用「魚眼鏡」補捉了我在雜物架中的身體,快門按下,他看看相機的小屏幕,他說:「條裙隻色同呢個空間好夾呀,A4紙盒嘅顔色。」我選那條裙只因為我想要一種不是平時的我,但Terry對顏色的敏銳,經由鏡頭發酵,為這個一度屬於集體記憶的CCDC Dance Centre,拍下別番風味。

拍攝後他跟我說,「我從來未見過你呢個樣。」我也一樣,一個身份為攝影師的Terry,是我從未見過的。他在其他場合分享過,攝影這玩兒,是他在網上看Youtube自學,離開舞團後,他強烈欲望要搵另一種的方法觀察身體,帶著舞者對身體的sensibility,獨特的觸覺,在他的鏡頭下,攝錄的是生物性身體內,每個肉身的不同質地和氣色。我問他,是什麼令他對觀察身體感興趣,他回想起讀中學時,某天被一位他的啟蒙老師叫去「訓話」,告知他走路和站姿給其他老師一種不專心、不專重、無禮貌的錯覺,他頓時醒悟,原來我們的身體傳遞著很多說話;也正正那時期,他開始接觸跳舞。初中時代參加課外活動,可以合理地「唔返屋企」是他最大目的。與朋友們參加街舞組,常常要排練演出或比賽,後來才發現,自己經常有得「企中間位」。之後報讀高中應用學習課程(ApL)舞蹈藝術,再考入香港演藝學院舞蹈學院,打開現代舞及當代表演之門,也自自然地走上了追尋藝術這條路。

尋索、追

離團前Terry創作了獨舞《毛鬙鬙》,同年再創作全裸演出《無眼睇》,Terry形容自己的際遇的確不錯,遇到很多好好的前輩,得到他們的提點和比機會自己。但他忍不住說,其實好難好辛苦的。暗暗的辛酸也許跟成長有關。小學時期家裡認為香港對孩子未來更好,於是被送到親戚家中寄住,求學時期沒有父母在身邊,總覺得令他內心的情感漩渦不易宣之於口,只有藉著身體流露,同時也造就他作為表演者蘊藏的內在潛力和無限想像力。他對表演美學追求的其中一項,就是表演者身體內在的張力。這次《時空觀》是他提取破地獄研究的素材,發展成他的舞蹈身體語彙和舞台上的空間想像。談到對道教傳統儀式的連結,他就會由兒時在家人做神功戲說起,那誦唱的聲音及樂器總令他有份感動,來到香港後,有次遇到戲棚,樂隊唱的是他熟悉的方言,又再次勾起他對儀式感的那份激動。創作初期Terry曾經說過,他認為要認識自己的根源,才能夠梳理現在。所以,破地獄儀式是他這三、四年來研究的大主題,他認真的跟師傅學習,到他們工作的地方觀察,了解每個細節。當開始要構思今次創作的脈絡時,他清楚的知道,除了探索不同素材如何轉化成編舞手法和舞台空間處理,他更想的是,用創作,或說,用他心中的身體藝術,回應過去三年香港發生過的事,以及自己對這個地方的情緒。創作進入中後期,他越來越清楚,《時空觀》要做的是一場藝術「超渡」,是正面積極的意義,在世者向離世人,也向這城市,回向的功德。所以他說,是站在現在去看以前,為的是未來。


攝:Carmen SO

思考、越

今次,Terry站在編舞的崗位,與曾經的舊同事和新朋友合作,溝通是一大挑戰,也是此刻他要修行的一節功課。要把自己親身研究的素材消化,再轉化為排練室內的使用法則,他一直思考可以怎樣通過語言溝通,同時,又怎樣不被說話限制,讓大家能夠體會他的藝術觀,以及演繹身體的想像。一個被外間評為以視覺主導的編舞,其實Terry更著重內心。今次創作我能與他同行,一路聽他述說自己的想法,除了創作上的討論,更多是他對事情和人的看法。他怎樣看舞台上表演的力量、社會現怳、自己和舞團及香港的連系。藝術家楊春江形容曾景輝是少數帶著本地文化色彩,追尋香港的當代舞的年青編舞之一。Terry說「我也無諗咁多」。我看的曾景輝,是站在藝術生命旅程中站,帶著激昂的心反思著自己創作的技藝和不足。也許,他的香港性,就是一個時代的本地土壤孕育出來的一代人。

作為一個獨立藝術家,由製作到創作,他開始計劃進入一下階段;生活上,他也準備步向下一站。我問他,香港算不算是你屋企?他說,他沒有什麼屋企概念,與伴侣一起生活,做著自己感興趣的事,那就是他的屋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