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格中的塑像》延伸閱讀

書寫舞蹈的意義只有舞蹈能做到

文:梁曉端

「這種意義只有舞蹈能做到,就不可以言喻……在現場的話,就更容易去傳遞這個感覺。」是桑吉加在年初對於線上隔空排練的回應。上星期走進排練場,靜靜的坐在一角,看著桑吉加親自示範「執動作」,我更能體會這番話的意義。「捉一隻手的溫度、力量、方向,過程中一點去另一點,動作線條之間該如何觸碰,動作就會產生不同的訊息(或意義)。」這份人與人接觸的重量是多麼不可言喻,無論對於編舞和舞者,演出和觀眾,甚至作品與當下。

攝:Carmen SO

 

停格中捕捉激情

《停格中的塑像》(Pa|Ethos)創作源於早年桑吉加在意大利佛羅倫斯,從一個希臘化時代的銅像雕塑展Power and Pathos引發靈感,並取自亞里士多德修辭學中的兩個概念為作品定名。亞里士多德提出成功並能打動人心的演說,取決於三個不同領域:logos、ethos 和 pathos。Ethos 訴諸演講者的權威,強調精確; Pathos訴諸情感,試圖讓觀眾喚起激情和感覺。桑吉加的編舞強調空間中每個動作之間的關係,關注所有細節,以及瞬間的能量流動,是一種藝術家的敏銳和對執行的嚴格追求。只有把動作發揮到極致,身體變得完全透明,情緒才能被激發,在場的氣息被帶動,舞蹈才能言語。桑吉加曾經提及在歐洲學習期間,起初因為語言隔閡,對整個社會感到陌生,促使眼睛更敏感,學會了怎麼去觀察人和事情。停格靜止的雕塑,形態的線條展現身體的力量,流露出意志和內在的思想,桑吉加看到它的生命和情感。在這個作品中,舞者反向而行,身體在不斷運動的每一瞬間,都能夠留住如塑像般唯美的停格畫面,流動與靜止互相編織,似乎完美的身體組合突然停留幾秒鐘,舞者的腿或手臂彎曲,彷如斷肢或從整體被分離出來。對雕塑形態的想像,以及受哲人思想的刺激,揉合出今天的這個作品,由名字到動作演繹,桑吉加提出一種強烈的反差感 ——「時間藝術」(舞蹈)中呈現「空間藝術」(雕塑),活起來的死物,冷格調的激情,既理性精準的演出,又感性的透過身體表達內心的情感。這種反差形成強大的張力,激發各種情緒,是幫助?是推開?是對抗?是融入?是碰撞?是銜接?帶著不同背景和心情的你,自然就會有不同的感受。

 

多元語彙塑造身體的詩

桑吉加的舞台美學往往結合舞台上的多學科((multidisciplinary))去呈現。當中與桑吉加合作無間的作曲家李勁松(Dickson),透過他充滿張力的電子音樂,詮釋抽象的舞蹈概念,形造出激烈澎湃旳感覺。兩人認識近廿載,每次創作Dickson都會走進排練場與桑吉加一起分享、探索、發掘。他們一起觀察舞者的身體質感,討論怎樣的音樂合適,不斷實驗、調整。音樂及聲音在桑吉加的作品中,塑造出空間,打開舞者演繹的想像,觸發觀眾的情感。例如其中一段四位女舞者演繹的片段,音樂相對柔和安靜,排練時編舞指示「不要被音樂牽引,動作仍然像剛才那樣強烈」。有時候打破一般欣賞舞蹈與音樂兩者關係的習性,會引發出意想不到的感覺,甚至能牽動隱藏更深的情緒。

錄像投影和化妝形象在今次是另外兩項重要的舞台語彙。簡約的錄像投射在舞台上,並不只是背景,而是一幅動起來的畫布,加上燈光描繪舞台的時間感,整個劇場建築超越物理空間,形成一種藝術昇華的精神環境。舞者上身塗抹白色,淡化了活人的形象,削減面部表情,舞者成為「優雅的野獸」,產生一種原始的靈巧與激情,把肉身下的靈魂展現出來,提出作品的另一層詩意和想像。桑吉加在一次訪問中分享,以前曾經認為舞蹈只是一些動作,舞台藝術的觀念還沒有打開,經過到歐洲的學習,自己終於知道了舞蹈的可能性有多大,舞蹈能承載命題,並能為人類帶來力量。桑吉加的編舞是舞台藝術的整合,混用舞台的多元語彙,包括動作、聲音、影像、形象再現,沒有其中一樣比另一樣更重要,因為這是一個整體的舞台藝術體驗,它能喚起觀者的主動性,根據個人的經驗和背景,自己組合這些語彙,構建個人的體驗脈絡,通過現場氣氛創造觀者身體的詩。

攝:Worldwide Dancer Project

 

產生的同時失去「找回持續尋找的動力」

舞者瑪蒂德莫尼葉 (Mathilde Monnier) 與哲學家尚—路克南希 (Jean-Luc Nancy)兩人的書信對談,輯錄而出版《疊韻》(Allitérations: conversations sur la danse),其中一節「舞蹈:製造意義」,南希說:「身體是意義逃逸的所在。」舞者莫尼葉對這個觀念有深刻的感受「因為舞蹈的藝術,是在身體裏捕捉運動的流逝」她說編舞和舞者的工作就是「在意義的逃逸裏捉住、留住意義,在運動的流逝裏用運動創造意義。」舞者產生動作的同時失去動作,出現的同時消失,誕生的同時死去。肢體運動本身就是意義的載體,一種語言形式。舞蹈不是在翻譯某個意義,「舞蹈散發出一種比意義更具體的東西」。

由此延伸到舞蹈表演中觀看與演出的關係,也是瞬間即逝,這種不斷流逝裏創造的價值在於你和我一起經歷在劇場的儀式和現場感,一種人與人之間接觸的方式。坐在劇院的絨布座椅上,外在和內在的意識得到提昇,專注並覺察場內的氣息,「這種意義只有舞蹈能做到⋯⋯不可言喻」,只能透過身體去感受。一個十一度於意大利各地巡迴的作品,因全球疫情大流行影響,2022年8月終於在香港沙田大會堂上演,由現職城市當代舞蹈團的舞者演繹。我們帶著當下的背景及經驗,在同一時間點上,舞蹈抓住了我們,如同舞者一再重做重新發現的必要性,因為我們在努力的「不是找回同樣的東西,而是去找回持續尋找的動力。」對表演、對創作、對生命亦然。